【完结】一只野生王子的九步求爱法 Chapter 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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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 9 言语

       在士官学校上学的时候,帝弥托利听贝雷特说话总是全神贯注的。王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老师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。无需开口时,他便保持沉默,只是点点头,摆摆手,权当表态。正因如此,大家都觉得贝雷特是个很难看透的人。他面无表情,令人望而生怯,不声不响的样子也很古怪。帝弥托利倒是迅速地习惯了。老师让他想起了杜笃。他们两个人都是要么就不说话,要么就言简意赅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所以,帝弥托利知道,贝雷特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想法都有其意义,这也是他一直都很喜欢听老师表扬自己的原因之一。贝雷特对他的评语和褒奖出自真心,和那些试图讨好他的贵族和小姐们全然不同。老师会一边鼓励他,一边为他出谋划策。他对帝弥托利的表现直言不讳,也会给出可行的改进方案。王子乐于见到这一幕。他喜欢上了有老师在身边的感觉,便总是去找他。很快,帝弥托利便意识到,他对老师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钦慕之情。

       王子从最初便被贝雷特所吸引了。这位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强大而又神秘的佣兵激起了他的好奇心。个人感受姑且不论,他欠贝雷特一个人情。这名佣兵会是一个相当强大的盟友,艾黛尔贾特和库罗德也有同感。他们向贝雷特承诺,如果他感兴趣的话,他们便会让贝雷特在他们各自的国家拥有一席之地,而贝雷特只是点了点头,一言不发。他在想什么?被三个人一齐盯着所以不知所措吗?帝弥托利说不准。

       当大家一起回到大修道院,王子得知贝雷特会留下来时,他相当高兴。他可以请他指导自己的剑术,或许还能借此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位救命恩人,以及他的佣兵同伴。但帝弥托利没想到的是,贝雷特居然成为了执教青狮子学级的老师!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证明了自己,他是一位优秀的老师。他不仅能熟练地运用武器,吟唱魔法,制定战略,还有着敏锐的洞察力。他能察觉学生们的长处和短处,挖掘他们的潜能,并留心每个人的训练方式。课余时间,他会替他们排忧解难,送出礼物和鲜花来鼓舞他们。他的存在便足以让大家安下心来。

       为什么自己要怀疑老师,怀疑他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呢?起初,帝弥托利担心,在老师的那张木头脸下,真的有一颗冷酷的心。他担心贝雷特对战争和暴行引起的悲剧麻木不仁,因为当了太久的佣兵而遗失了人性。他怕他自己也会变成那样。他怕某一天,他就会变成他一直痛恨着的怪物,一个双手沾满鲜血却仍旧渴望更多的怪物。啊,就像他现在是如何看待自己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一向都很喜欢老师的声音。对他而言,贝雷特的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,让他心中顿生亲近之感。在教室里,他会听到,那是贝雷特在讲他当佣兵时的故事,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;在战场上,他会听到,那是贝雷特在高声下达命令,组织队伍,言语明了,语气急促;在茶桌上,他会听到,那是在只有他们两人,而自己成功逗笑了贝雷特的时候。贝雷特的笑声让帝弥托利一时失语。往后的时日里,他一直不曾忘记老师那银铃般的笑声。

       为了逗老师开心,再次听到他的笑声,帝弥托利出过多少次洋相了?他请教过阿罗伊斯大人,结果不尽人意。讲笑话给老师听换来的是他的一脸茫然:他完全没搞懂哪里好笑。老师还问他怎么了,是不是因为中暑才这么前言不搭后语。帝弥托利羞红了脸,露出窘迫的神色。不过,老师对他的关心还是弥补了一些他在自尊心上受到的打击的。

       为了让老师展露笑颜,帝弥托利屡败屡战。老师为大家带去多少欢笑,大家就应该给他带去多少欢笑,这合情合理。老师为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!不过,王子心底里也会承认他自私的想法: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听老师笑。即便帝弥托利从未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过,他的伙伴们也对此心照不宣,天天拿他打趣儿。

       现在,帝弥托利真的很想再听老师笑一次。他们在打仗,没有开玩笑的闲工夫,每个人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任务和操心事忙前忙后,而其中又以贝雷特为最。他背负的责任十分重大,和青狮子学级相处的时光也总是苦中带甜:希尔凡冲他哈哈大笑,免不了被英谷莉特一阵数落;梅尔赛德司则会用白魔法帮贝雷特舒缓身心。但帝弥托利看得出,老师身上仍有一股潜在的疲惫感挥之不去。贝雷特会用温暖的眼神和亲切的话语来振奋学生,运气好的话,他们还能看到老师的微笑。然而,没有笑声。帝弥托利想念老师少有的对着他大笑的时候,他想得都快疯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再听一次。老师的笑声像是幸福凝结而成的珍珠,如此剔透,如此逍遥,如此开怀。他想看到老师洋溢着惊喜与快乐的脸庞,看到他为一个从未听过的笑话放声大笑;他想看到红晕飞上老师的脸颊,世所罕见,千金一刻。但帝弥托利要怎样做,才能让老师这么开心呢?他只是个畜生,他甚至不是人类。他没有资格这样做,却仍旧心怀渴望。欢笑不是猎物,他无法追逐它,将它猎回给所爱之人。他能做些什么呢?

       所以,他最近就在忙活这件事,忙活着观察四周。他在花时间研究他的伙伴,谁在笑,什么时候笑的,为什么会笑。或许只要效仿他们,他就可以给贝雷特带去欢笑。他要不要向大家寻求建议呢?

       对帝弥托利的苦恼一无所知的贝雷特正在藏书室中静静审阅文件。王子不在他身边,但贝雷特并不担心。他会来找他一起吃午饭的,要么就是下午晚些时候会回来。王子不再寸步不离地跟在贝雷特身边,他开始在自己身上花些时间了。贝雷特曾看到他和杜笃对练,也曾看到他朝集市的方向走去。王子在敞开心扉,这很好。

       这个想法让贝雷特感到心里暖暖的。他喜欢看到帝弥托利愈发冷静,愈发理智,性情愈发开朗的样子。他站姿越来越挺拔,目光越来越专注,声音越来越有力。他有在照顾自己,受伤了就去治,该洗澡就去洗,还扎起了自己的头发。他在努力。当然,那些亡灵并未远去,王子也忘不了他们。他心中的悲痛就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。在这一点上,帝弥托利需要时间。失去挚爱的痛苦永远不会消失,贝雷特明白的。他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,他自己的悲伤有曾减少过分毫吗?

       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贝雷特的思绪,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。帝弥托利有放轻自己的脚步,但藏书室老旧的木质地板依旧在他的脚下咯吱作响。他肩上的披风和皮草向后扬起,直至帝弥托利在贝雷特面前停下。

       火花在帝弥托利的眼中跃动起来,贝雷特很喜欢看这样的帝弥托利。最近,每当王子朝他投去一瞥的时候,贝雷特都能看到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。每一次和帝弥托利目光相接,贝雷特都会感到有一股电流窜上了他的脊柱。

       “已经到饭点了吗?”贝雷特看了看窗外,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偏过头。那他是来干嘛的呢?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来看看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不是贝雷特第一次听到王子说这种话了,但他的心中依旧涌起了一股暖流。自从和西提司谈过之后,贝雷特便对自己那些新鲜又奇异的感觉有了相当清楚的认识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没再说话,也没有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“痛吗?”他突然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从天堂坠落的时候,痛不痛?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皱了皱眉。为什么帝弥托利要突然提起这事?他以为他五年前摔落悬崖的事已经翻篇了,何况他也不会把大修道院称作“天堂”。尽管它是一处神圣之地,但它很难算得上是众神的居所。好吧,理论上讲,苏谛斯是在他身体里安了家的。又或者,帝弥托利是在隐喻,在士官学校的日子和地狱般的战场比起来就是天堂。不过,贝雷特消失了五年这件事始终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,它伴随着太多的痛苦和遗憾了。帝弥托利是害怕贝雷特又一次离他而去吗?

       “我记不太清了。上一秒我还在战斗,下一秒我便摔下去了。我闭上了双眼,一睡就是五年。但现在,我就在你眼前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把手头的文件和羽毛笔放在桌上,走近了帝弥托利。他抓过王子的一只手捏了捏,想用这份温暖的触感安慰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不,我是说……嗯……你是神吗?因为你就是我万千祷告后得到的终极答案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不是神。即便他现在已经和苏谛斯融合,拥有了她的神力和神性,他也很少会觉得自己是个全知全能的存在。贝雷特才刚刚开始了解该如何成为一个人,他不会变成神的,他本来就不是。大家都说贝雷特得到了女神的祝福,但他们并不知道苏谛斯和他的联系有多紧密,贝雷特也从未向他们解释过。帝弥托利是怎么知道的?这会让他们之间的一切随之改变吗?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的胸口有点闷。周遭的空气冰冷起来,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是神,我是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睁大了眼睛。贝雷特把自己刻进那只蓝色的眸子,试图冷静下来。他抓着帝弥托利的那只手更用劲了。他害怕王子就这样离开,真的有可能。如果帝弥托利甩手走掉的话,贝雷特会不知所措的。恐惧涌上了心头,贝雷特拼命地想要把它压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握住了贝雷特的另一只手,坚定而又温暖。他就站在贝雷特眼前,被冷硬手甲包覆的手指正在贝雷特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摩挲着画圈。贝雷特心中的恐惧渐渐消散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老师,贝雷特……没事,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前佣兵专注地聆听着帝弥托利的声音,任由它将自己拉回现实。几秒钟之后,贝雷特觉得,最糟糕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。他现在冷静了不少,心中波澜渐平,不像方才,他被他尚未习惯的汹涌而来的感情给吞没了。每逢那些时候,贝雷特都会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力不从心,无力控制那些仍令他感到新奇的情绪。他知道他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,但他还是很沮丧。他会像刚才那样,总是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波动吗?

       “我没事。”片刻后,贝雷特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没有放开他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很抱歉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看着王子的眼神一定很怪异,因为帝弥托利一副“我必须得解释一下”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“就在刚刚,我说了吓到你的话。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我的错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干巴巴地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现在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的确明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苏谛斯存在于他的神识之中,彼此亲近,彼此扶持。但帝弥托利身边的亡灵是极为残酷和顽固的,他常常会迷失在他们的呼喊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“谢谢你,帝弥托利。”

       王子的脸颊泛起薄红。他像是碰着火似的放开了老师的手,让自己的双手尴尬地垂落回自己的身体两侧。贝雷特发现,自己并不希望王子抽回双手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没再说话,一股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。帝弥托利在身边的时候,他们之间很少会是这种氛围,贝雷特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。他该再表个态让王子安下心来吗?是他没能将与苏谛斯融合后产生的神性和在心底萌芽的人性调和好,这不是帝弥托利的错。眼下,王子似乎没有再深入去谈的打算,贝雷特很感激他。总有一天,他们会好好聊一聊这事的。

       现在呢,贝雷特只想和帝弥托利一起消磨时光。他们不能再相对无言下去了,他也怕帝弥托利会突然逃跑。他该再次握住他的手吗?还是该邀请他去吃一顿有点早的午饭?又或是找一个新的话题聊下去?这些事贝雷特都不擅长。

       最终,他没再细想便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能陪我一起训练吗?”

~~~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自暴自弃了: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逗贝雷特笑。

       他还是学生的时候,讲笑话并不管用,而且他怀疑这方法放到现在也依然行不通。希尔凡给他支的招也没奏效,他并不是很意外。最要命的是,他学来的那几句花言巧语让贝雷特僵在了原地。虽然帝弥托利并不清楚原因,但他的心情很糟糕。拿自己开涮的效果应该也不好,他不知该怎么拿自己开玩笑。况且,他已经在贝雷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之色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还是很自责。是自己的话让贝雷特情绪失控了,他很少那样的。看着老师恐惧的脸色,帝弥托利的喉中便泛起一阵苦涩。他们不能再讨论这个话题了,他也不会再深入下去了。帝弥托利知道,他接下来的行为会相当心机,毕竟仅凭三言两语是不足以表达他的歉意的。

       当日下午,贝雷特听见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。他放下文书报告,走向门口。

       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贝雷特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王子正站在那儿。尽管今天晴空万里,他还是浑身都湿透了。他的脸上有几道爪痕,发丝沾满泥土,手上还拿着几枝蔫了的花。不看他红通通的耳朵的话,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和石头一样僵硬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,嘴唇微张,想要说些什么。而贝雷特看着呆若木鸡的王子,继续放声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又被扔进池塘里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走路的时候,自己掉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脸上的伤痕呢?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踩到修道院里一只猫的尾巴了,它很不高兴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些碎掉的花呢?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一紧张没控制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脸上沾了泥巴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伸手抚上王子的脸颊,将烂泥抹去,很温暖的触感。贝雷特本想再摸一会儿,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让他收回了自己的手。他露出一个难为情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愣了一秒,眨眨眼睛。镇定下来之后,王子终于将手中的花递向了他的老师。

       “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翻腾起来,像是一群想要从他身体里挣脱出来的泡泡。帝弥托利在他身边时,贝雷特时常会觉得胃里沉甸甸的。虽然这种体验很新鲜,但他感觉得出,这是个好兆头。他小心地接过了花束。贝雷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紧张,这不是他第一次收下礼物,也不是他第一次收下帝弥托利的礼物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的手轻轻地碰在一起,贝雷特敏锐地察觉出王子在控制力道。帝弥托利一身怪力,力气常常大到危险的地步。贝雷特自己就见识过布雷达德之血留下的各种丰功伟绩:损毁的长枪,碎裂的头骨,现在又加上了七零八落的鲜花。

       但此时此刻,贝雷特只看出了帝弥托利的小心翼翼。他想起那个教导孩子们剑术的少年;想起那个饱受折磨,和父母亲朋的亡灵日夜相伴的男人;他还想到了一位公正严明,爱民如子的法嘉斯下一任国王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的手指在一片花香中流连忘返,交相缠绕。四目相对的时候,贝雷特发现他无法直视帝弥托利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了。火花在王子的眼中闪闪发光,明亮而又充满希望。贝雷特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直冲脑门,他脸红了。他转而盯起了手上的花束:紫罗兰,勿忘我,白玫瑰,还有一些橙色的叫不上名字的花朵。

   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他笑着说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只能回以微笑,因为他再次听到了老师动听的笑声,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。有那么一会儿,王子对亡灵的身影视若无睹,对他们的尖叫置若罔闻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不曾理会亡灵的存在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在帝弥托利五年的流浪生涯中,父亲大人,继母大人,还有古廉,这些亡灵的声音是他唯一的陪伴。自达斯卡悲剧发生之后,他们便从未离开过他身边,因为他们都死了,帝弥托利却活了下来。他们都因他而死,他本该同他们一起死去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一直飘荡在帝弥托利的脑海深处。在士官学校的时候,他们会在他训练的时候敦促他,下手再狠一些,力道再大一些,出招再快一些;他们会在他休息的时候斥责他,责骂他的懒散怠惰。当帝弥托利爱上了贝雷特的时候,他们说,愚蠢的爱慕,这只是你稍纵即逝的幻想。帝弥托利没有时间寻欢作乐,他得为他们报仇。帝弥托利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,杀人凶手仍在逍遥法外。

       和青狮子学级,也就是他的青梅竹马,其他的新伙伴,还有贝雷特待在一起的时候,帝弥托利便能无视他们,专注眼前,聆听生者的声音。譬如听希尔凡东拉西扯,听亚修讲述骑士们的故事,听英谷莉特教训两个问题儿童。其中他最爱听的,便是老师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当炎帝显露真容时,亡灵的声音喧嚣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就是她了,为我们报仇吧。她离你好近好近啊,简直触手可及。

       之后,老师在帝国军进攻大修道院的时候失踪了。他的朋友们回到各自的领地,为战事做准备。杜笃则为了保护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(又有一个人为他而死,他不值得别人这样做。死的人应该是你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再次被孤零零地丢下。他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,也跟着碎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现在,他们无处不在了。每分每秒,他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,那一天的记忆日复一日地在他眼前重现。他们要求帝弥托利献上祭品,这是生者对死者的义务。他们想要艾黛尔贾特的头颅,但帝弥托利只能向他们献上鲜血,献上无数被他漠然斩杀的生命的鲜血。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同样加入了亡者的行列,不知从何而起的声音倏然响起,便再无终日。他们对他恶语相向,言辞尖酸而又刻薄。

       最后,那些幻影终究还是模糊起来。帝弥托利已经忘记了被烈焰灼烧的家人的身影,他只记得尸体烧焦的味道和他们痛苦的呼救声。他正在遗忘那些死去的士兵们的脸庞。他依旧噩梦缠身,但他们只会在晚上前来折磨他。亡灵的声音不曾停歇,他们永远不会赦免他的罪行。他要么就杀了艾黛尔贾特,要么就死在杀她的路上。女皇一死,他多半也会跟着自杀。他已经一无所有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,其间的记忆都模糊不清。这五年里,他只是在不停地杀戮,不停地破坏。愤怒在他的血管里沸腾着,亡者在他的耳边低语着。

       你这个废物,失败者。你是个怪物,是个畜生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想要赎罪,但他垒起的尸体还不够多,永远都不够多。父亲大人,继母大人,古廉,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死者,他们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在所有因他而死的人中,只有一个人,帝弥托利想听到他的声音,他却保持着沉默。即便帝弥托利就守在悬崖边上,他深爱着的老师也再不会知道了。野兽王子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。

       直到他再次在女神之塔看见了贝雷特。

       他最后一丝残破不堪的希望—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抱有希望——也彻底破灭了。最终,贝雷特还是成为了萦绕着他的亡灵的一员。他会温柔地同自己说话,还是会和其他人一样冷酷无情呢?老师的亡灵向他伸出手,但帝弥托利没有资格握住它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,即便帝弥托利正在好转,那些声音也没有消失。有时候,他们会在他的脑海中反复低语,他尚且挺得住。

       你不配得到这一切。杀了艾黛尔贾特,为我们报仇。

       其他时候,他们吵闹起来,帝弥托利便会感觉自己正滑向深渊。他离死者越来越近,离生者越来越远。他们在蛊惑他去报仇,声音愈发响亮。听从他们,捡起以前那一身坏习惯,变得嗜血残暴,任兽性压过人性是多么容易啊。没人会想念现在的帝弥托利的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的身影则会拉住他。老师就像是漆黑深海中一道耀眼的光芒,指引帝弥托利前往海岸的方向。贝雷特的身体很温暖,他还活着。而且不知为什么,他一直守在自己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你不配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不能屈从于他们的声音,辜负贝雷特的信任,他没有任何理由背叛他。贝雷特给予了他信任,他相信帝弥托利会好起来。王子自己在数年以前就不再相信女神了,但他永远都会相信他的老师。

       今天,他们越来越吵了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回想着贝雷特的笑声,回想着他的笑颜,还有老师昨天那张绯红的面庞。这些回忆不过片刻之间,但他视若珍宝。王子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其中,希望如花朵般在他的胸中绽放。也许美好的未来正等着他……

       没用的,你不配得到他的爱。他会因你而死,你会毁了他的。离开他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朝大教堂走去。教堂有些地方仍在修缮中,破破烂烂的样子还会维持数月,但王子能看见士兵和修道士们来来往往,这里已然恢复了生机。仅仅几周前,他还是这儿唯一的守门人兼囚犯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知道教堂里正在进行合唱练习,所以他静悄悄地走了进去,没人注意到他。许多参加合唱的人正闭着眼睛,专心致志地吟唱着,祈祷着。他们怎样,帝弥托利并不关心。他唯一能听见的,就只有那位天使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正在带领大家进行合唱练习,他的声音引领着众位信徒。王子把自己藏进角落,聆听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其他所有人的声音和贝雷特的相比都相形见绌,甚至连亡灵的声音也是一样。当帝弥托利凝神谛听着贝雷特清澈而又真挚的歌声时,他脑海中的亡灵始终很安静。他们知道,他们不是这位引领众人,有着高尚灵魂的神明的对手。又或者,他们和帝弥托利一样,沉醉于这美丽而充满力量的歌声,暂时放下了复仇的念头,让自己沐浴在神明洒下的光辉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合唱结束了。人们陆续离开大教堂,最后只剩下了贝雷特一人。帝弥托利从石柱后的阴影里走出,步入阳光之中。他的老师站在那儿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等很久了吗?”贝雷特问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摇摇头。只要能听见老师的声音,要他再等多少个五年都可以。

~~~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并非不善观察。经年累月的佣兵生活磨练着他的技艺,让他得以生存下来,并始终先人一步。他训练听力和视力,用以侦查想要袭击他的敌人,他可以察觉到冲他而来的杀意。即便在日常生活中,贝雷特也能注意到很多人们忽略掉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但很长一段时间内,贝雷特都不知道他观察到的东西能用来干什么。除了分辨敌友外,很多动作背后的意义贝雷特都无法理解。他看到士兵给他的战友加油鼓劲,看到小男孩送出手上的鲜花,看到夫妻相视一笑,彼此耳语。贝雷特全都看到了,但他理解不了。之后,他来到了大修道院,在这个安宁的环境里与大家朝夕相处,他的七情六欲得以苏醒。他学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学会了善用他的观察所得。他寻找着和他对练的卫兵身上的弱点,不是为了杀他,而是为了教他如何补足自己的短处;他寻觅着学生们的身影,在他们逃课之前就把他们逮回来;他观察着大家的喜好,在他们心情低落时试着安慰他们。和老师共处一室时,大家很难藏得住自己的心思。即便五年过去,这一点也依旧没变。

       正因如此,帝弥托利溜进来听合唱练习这件事,贝雷特心知肚明。他听到了教堂大门被推开的声音,看到了那个身影,毫无疑问是那位未来的国王。不过,贝雷特可能是唯一注意到帝弥托利的人。修道士和村民们都背对着门口,专心吟唱着祷词。贝雷特本人对信仰不甚在意,但当他唱起来的时候,他会觉得苏谛斯与他同在。

       像是上了发条一般,每当合唱练习开始时,帝弥托利就会来到大教堂,扮演一个沉默的听众。起初,贝雷特以为王子是想回到这个曾是他藏匿之所的地方,但王子从不久留,合唱一结束就走了。应该不是这个原因。帝弥托利也想唱歌吗?但他只是站在一旁而已,从没加入过他们。学院时期,他也不是真的喜欢唱歌,尽管贝雷特一鼓动他,他立马就会参加合唱练习。

       唱了几次之后,贝雷特意识到,帝弥托利并不想加入合唱的行列,他只是想听别人唱歌。贝雷特理解他的想法,便假装没注意到王子来了,帝弥托利也不会闹出动静让别人发觉他的存在。就这样,另一种无声的仪式开始在他们之间形成。

       当贝雷特知道王子在场的时候,他会唱得更大声,更专心。某种程度上,这算是一类无意识的行为,但贝雷特自己知道,他也藏有私心:这就像是他在用某种方式把歌唱给帝弥托利听一样。这个想法令贝雷特的胸口涌起暖流,即便他知道参加合唱的人里有许多天赋异禀的歌手。帝弥托利可能也没在特意听谁唱,更多地是在欣赏大家的歌声。

       合唱结束后,帝弥托利便会来到贝雷特身边,就好像他是刚刚才进来一样。贝雷特则装作先前没发现他的样子,同他一起离开教堂。帝弥托利会在贝雷特身后跟上一会儿,或者一整天都待在他身边。后者不是什么好日子,贝雷特知道的。他会格外留心帝弥托利的状况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朝食堂走去,准备吃午饭。当王子的手轻轻拂过贝雷特的手时,贝雷特突然萌生了将其握住的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他真的这么做了。贝雷特的动作很慢,他在给帝弥托利挣脱的时间。不过,他没什么好担心的:王子紧紧地回握了过来。暖流再度涌起,然而,贝雷特无法忽视帝弥托利颤抖的手指和回握过来的力道。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,贝雷特便试着让王子高兴起来,分散他对亡灵的注意力。但他还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完成,他不能一直把重心放在王子身上。帝弥托利一言不发,也没有抱怨什么,只是静静地待在贝雷特身边,仿佛变回了几个星期前的那个他。无论是开作战会议,还是上训练课时,都没人对此发表意见,大家都明白的。帝弥托利好起来了,但他离恢复正常还有很长,也有可能是很短的一段路要走。遗憾的是,他们没时间了。他们需要他们的王。

       夜幕降临时,贝雷特代自己和帝弥托利向众人致歉,先行一步。他轻轻地握住王子的手,领着他走向自己的房间,帝弥托利没有反抗。他面无表情,叫人捉摸不透。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,这一路都很安静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走进房间,贝雷特关上房门。帝弥托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他看上去快控制不住自己了,他的愤怒或悲痛随时都会爆发。贝雷特并不清楚到底是哪种情绪吞没了王子,但那不重要。帮助帝弥托利不需要知道这个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……不,不!”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开口了,却不是在和贝雷特说话。他目光涣散,凝视着面前的一片虚空。贝雷特没有放开帝弥托利的手。虽然王子的手劲可能太大了点,但贝雷特什么也没说。他握住帝弥托利另一只攥紧成拳的手,开始用手指温柔地掰开王子的拳头,他能感觉到从王子指间传来的抗拒。

       “帝弥托利,我可以摘下它吗?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拽了拽帝弥托利的手甲,问道。王子喃喃自语着,没有应答。

       尽管如此,贝雷特还是小心地脱下了那层金属包覆物,王子长满老茧的双手和颤抖的手指赫然显现。他开始抚慰般地触摸王子的手掌。通常,贝雷特会待帝弥托利脑海中紊乱的思绪自然平复下来,因为他的确帮不上太多的忙。他只能握住王子的手,用身体确实地陪在王子身边,以此来安慰他。渐渐地,帝弥托利就会冷静下来,找回理智。

       这次,贝雷特的方法不管用了。帝弥托利浑身发抖,仍然在胡言乱语着些不着调的话,没有要停下的迹象。贝雷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他该继续等下去,还是试着同王子对话?

       “我发誓,我会杀了她的……不,不要用责难的眼神看着我……不,不要,不要!”

       “帝弥托利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别碰他!他……我会杀了那个女人的,我会的!请再等一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帝弥托利。”

       突然,帝弥托利扭头看向了贝雷特。他瞪大了眼睛,眼神狂乱,或许还带了些惊异。尽管他凝视着贝雷特,却并没有真正的看向他。他正被亡灵牢牢地控制着。

       王子飞快地伸出手,把贝雷特往自己身上使劲儿一拉。贝雷特撞到帝弥托利身上,很快就被他强有力的双臂给锢住了。如果不是帝弥托利的臂甲正硌着贝雷特的后背的话,这次的拥抱本应更舒服一些的。帝弥托利抱得相当用劲,力气大得近乎粗暴。

       王子愈发愤怒了。他浑身紧绷,高度戒备着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以为我忘记了自己的使命!我会为你们报仇的!”

       当然,没人回答他,死者是不会说话的。帝弥托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,贝雷特不确定一个正常人类能不能活着挨过这个要人命的拥抱,他得行动起来。或许他可以把帝弥托利敲晕?但要怎么敲才不会伤到他呢?

       王子对贝雷特的想法和担忧全然不知。他笑了起来,无情而又疯狂的笑声在寂静的房间中回荡着,显得格外响亮。贝雷特听在耳中,伤心欲绝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觉得我会不知道吗?!我爱的人,他们都死了!父亲大人,继母大人,古廉……他们都因为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帝弥托利!”贝雷特厉声打断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他从帝弥托利的禁锢中挣脱双手,按住了王子的脑袋,强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眼睛。王子的目光仍旧呆滞,但他眨了眨眼。他不再自言自语,呼吸也像是跟着停止了一样,仿佛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惊动他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继续说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看他们,看着我。我在你身边,帝弥托利。和我一起深呼吸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接下来的几分钟里,贝雷特的嘴就没停过,他说的话可能比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话加起来还要多。即便帝弥托利开始找回理智,先前野蛮的禁锢被温柔的怀抱所代替,贝雷特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下来。他紧盯着王子,不断说着安慰他,鼓励他的话。恍惚的神情渐渐从王子脸上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,和某种像是羞愧一样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张了张嘴,但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要我通宵陪着你吗?”贝雷特提议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,不用……别担心我,我会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帮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已经帮了大忙了。别再自找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,没有进一步的动作。帝弥托利又一次表现出一副想抗议的样子,直到他垂下头,靠在了贝雷特身上。他看上去身心俱疲,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好累。”王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没说话,只是再次握住了帝弥托利的手。他即刻拉着他朝床铺走去,让王子坐在床边。紧接着,贝雷特走向茶具所在之处,吟唱起火魔法,让其能快速把水烧开。他又往里添了些洋甘菊,便拿起茶壶和茶杯,把它们放在了床头柜上。王子始终一动不动,贝雷特缓缓地朝他靠近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可以脱下你的盔甲吗?”

       王子沉默了一下,然后点点头。当贝雷特替帝弥托利褪下了所有的铠甲时,洋甘菊花茶也煮好了。他将一只茶杯递给王子,对方顺从地接了过去。没了铠甲的遮挡,贝雷特能清楚地看见王子筋疲力尽的双肩和脸上逆来顺受的神情。如地狱业火般燃烧的愤怒已然平息,徒留火焰燃尽后剩下的一副人类躯壳。帝弥托利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   今天晚上,贝雷特是不会和帝弥托利谈刚刚发生的事情的。现在不是时候,明天也依然不是时候。但贝雷特知道,总有一天,帝弥托利会准备好的,他会将一切都告诉他的。那时候,贝雷特将洗耳恭听。

       王子慢慢地抿了一口茶,或许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。房间里很安静,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开口说话了。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?但贝雷特并不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,他担心亡灵的声音又会缠上帝弥托利。为了打破沉默,他哼起了歌谣。

       茶杯见底后,便被放在了一边。贝雷特同帝弥托利一起躺倒在床上。王子今天多半是睡不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躺好之后,嘴上的哼唱便停了下来。王子捏了捏他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“请再唱一会儿。”他恳求道,语气极尽温柔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怎么会拒绝呢?歌声复又响了起来。他知道帝弥托利在认真听着,便唱得大声了些。这次,安宁的旋律有了歌词作伴,一首摇篮曲自贝雷特的唇边流淌而出。好像在哪儿听过,又好像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“火焰点亮……时间因缘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不出两日,他们就将到达古隆达兹平原。

 

       战场一片狼藉。各方军队正面交锋,火球和箭矢如雨般倾盆降下,步兵团和骑兵队短兵相接。库罗德说得对,这是一场以血代酒,浴血相逢的同学会。

       帝国军和王国军已然厮杀在一起,青狮子们旋即投入战场。他们一边指挥各自率领的骑士团,一边遵循贝雷特的指示行动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的眼里只有艾黛尔贾特,一切挡道的东西都被他斩于枪下,尽数碾碎,他的仇人近在眼前。只要献上她的头颅,亡灵的声音便会平息吗?贝雷特还是希望战争能在今天就彻底结束的,但他知道这个想法过于天真。

       虽然信使被杀,但雷斯塔诸侯同盟还是向古隆达兹平原派遣了军队。他们在平原的一侧停下脚步,坐观战局。贝雷特认出了龙背上的那个人是库罗德。他相信同盟对他们没有恶意,便赶忙朝这位士官学校校友兼同盟军领袖跑去。他们不仅没有自相残杀的理由,甚至还可以联手对抗帝国军。

       战前,贝雷特便下达了明确的命令:除非迫于自卫,否则不得攻击同盟士兵。大家都打心眼里赞同贝雷特的决定,因为帝弥托利才不会管这些。只要能拧下艾黛尔贾特的脑袋,王国,同盟,还有教会,他全都会彻底利用。

       当贝雷特离那位神鬼军师越来越近时,同盟军开始朝他弯弓搭箭。库罗德打了个手势,他们才没有直接放箭。金鹿学级的级长冲贝雷特勾起了嘴角。尽管这笑容只是做做样子,但贝雷特能从库罗德的眼神中看出,他确实感到欣慰。

       “嘿,老师,你好啊!真是让人惊喜呢。我听说过很多把你的死讯吹得天花乱坠的传闻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好,库罗德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所以,你带来了什么消息?”

       “法嘉斯神圣王国请求和雷斯塔诸侯同盟结盟,共同抗击阿德剌斯忒亚帝国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而同盟将接受王国的请求。艾黛尔贾特的帝王之路必须被斩断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点点头。库罗德想再揶揄他几句,但现在不是时候。很快,二人便开始交换彼此的计划,拟定此战的战略。当他们就初步作战方案达成共识时,贝雷特便掉头返回战场,朝他的青狮子学级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老师!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转过身,看见库罗德又骑上了飞龙。费鲁诺特就在他手中,他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。

       “能和你一起并肩战斗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微笑起来,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。贝雷特不愿看到三方混战的结局,他宁可避免无谓的战斗和牺牲,尤其是和以前的学生们。他们也曾是贝雷特珍爱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朝帝弥托利的方向跑去。他下达了新的命令,将和同盟联手的消息广而告之,并看到大家为之一振,许多人都松了口气。现在,他们可以一心一意地进攻帝国军,而不用担心后方有被偷袭的危险了。而且,他们还有着两倍于帝国军的兵力。先前似乎被黑暗笼罩着的战争,已然露出了一丝曙光。

       士兵们重振士气,朝帝国军发起了猛攻。贝雷特听见长枪交错的撞击声,离弦箭矢的呼啸声,还有一只飞龙的怒吼声。他避开帝国军和同盟军,孤身一人继续朝那个先前被他抛下的披着蓝色斗篷的金发身影跑去。战争并没有停下脚步等着贝雷特,地上已经出现了许多尸体,以及即将成为尸体的将死之人的身躯。

       同时应付两个对手令帝国军陷入不利地位,他们很快开始败退。然而,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:随着女皇的一声令下,中央高台燃起了大火。贝雷特迅速做出应对,指挥王国军和同盟军撤离高台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身处战场的最前线,他仍在继续向前冲。贝雷特守在他身边,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一头白发,身披红甲的身影。毫无疑问,那就是艾黛尔贾特。

       最终,他们拿下了古隆达兹会战的胜利,但胜利的滋味并不好受:他们站在无数人的尸体之上赢得了这场战争。艾黛尔贾特受了重伤,但她在他们有机会抓住或杀死她之前就逃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一声不吭。不过,从他颤抖的双手来看,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。他简短地向骑士团下了命令,便来到贝雷特身边。他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,匆忙离去,也没有冲亡灵大吼大叫。在这一点上,贝雷特为他感到自豪。也许现在笑出来不太合适,但贝雷特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至于青狮子学级的其他成员,他们都活了下来。希尔凡为了保护菲力克斯受了伤,亚修的胳膊似乎折了。梅尔赛德司和雅妮特还在照顾伤员,杜笃则在帮忙把他们抬去医务室。英谷莉特也在侦查战场,寻找幸存者。

       吉尔伯特和罗德利古来到了他们的军师和殿下面前。他们需要和库罗德以及同盟的将领们开一场简短的军事会议,决定下一步行动。从贝雷特观察到的结果来看,同盟军的状况也还不错。不过,他们最好还是先等库罗德把同盟军整顿好,再把他揪过来开会。

       当吉尔伯特转身离开,去向王国军下达指示时,贝雷特看到有一个女孩朝他们走来,是那个失去双亲的姑娘。几个月前,王国军收留了她。她到底是来干嘛的呢?她是有什么新发现吗?

       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。女孩离他们三人近在咫尺的时候,贝雷特对她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:虽然她笑得很甜,但这个笑容却似曾相识。当女孩抽出匕首,冲向帝弥托利的时候,贝雷特突然想起来了:是莫妮卡。他看见了那个一头红发的刺客,看见了突然插进他父亲后背的小刀。又一次地,他还是没能拯救自己的父亲。时间停止了流动,却无法阻止他的父亲离他而去。贝雷特第一次有了心碎的感觉,他想尖叫,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。一阵无力感袭上心头,和他现在的感觉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就这样愣在了原地。他眼睁睁地看着罗德利古冲上前,替王子挡下了那一刀。他听见帝弥托利惊声尖叫起来,罗德利古则大喊着让他动手。贝雷特不想听,不,不该是这样!他救不了他的父亲,但他还可以救罗德利古。他能做到的,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弱小的贝雷特了。

       时光倒流回数秒之前。当女孩的手中寒芒骤现时,贝雷特已经冲到了帝弥托利身前,用天帝之剑架住了她的刀刃。女孩睁大了眼睛,被贝雷特快得离谱的反应吓呆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贝雷特!”身后传来帝弥托利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眨眼的工夫,女孩已经被罗德利古砍中,直直地倒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救救我……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当即毙命。贝雷特不知道他是否该同情这个女孩,他没工夫细想,因为帝弥托利正站在他面前,蓝色的眼睛因为担忧而睁得大大的。他温柔地抚上贝雷特的脸颊,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急促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还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,她没伤到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端详起贝雷特的腹部。匕首本可能会刺中的地方没有伤口,王子松了口气。接着,当贝雷特再次对上那只蓝色的瞳孔时,他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:帝弥托利抱住了他,相当用劲儿地那种,贝雷特直接被抱起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王子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贝雷特的肩窝。如同一呼一吸般自然地,贝雷特伸出手回抱住了帝弥托利,他突然感到很快乐,很温暖,很幸福。帝弥托利安然无恙,罗德利古也是。虽然战火仍在燃烧,但他们打了胜仗。许多人仍在饱受着战争之苦,他是不是不该产生这样的感觉呢?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一点儿也不想动,帝弥托利也没有放开他。王子正看着贝雷特,澄澈的眼眸流露出慰藉之色,喜悦的火花在他的眼中跳动。只有这一次,贝雷特没有从王子的眼神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悲伤,他不由得笑了出来,笑声明亮而又充满希望。帝弥托利没有说话,只是再次用惊奇的眼神看向了他怀中的老师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刚刚叫我名字了。”贝雷特终于开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脸红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嗯……是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爱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有那么几秒钟,帝弥托利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但还没等他开口补救,罗德利古的声音便打断了他们。王子放下了老师,贝雷特也退开一步,但他们仍然牵着彼此的手。而且,贝雷特正微笑着。他有点儿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。

       “殿下,你们没事吧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没事。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希望如耀眼的火炬,在二人的心中熊熊燃烧。他们和罗德利古商讨事宜,在随后的军事会议上唇枪舌剑,这温暖的火焰都始终不曾熄灭。艾黛尔贾特逃走了,每一条战线上都有无数人正在死去,王都仍待光复。战争还远远没有落下帷幕。

       但对王子和老师来说,是时候用言语倾吐自己的心意了。

~~~

       外面大雨滂沱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在雨中站了有一会儿了。他正在慢慢地体会雨水落在他身上带来的冰冷触感,这是一种很熟悉的,刻在他骨子里的感觉。这让他想起在菲尔帝亚度过的童年,王都的天空总是会落下雪花,而非雨滴;想起独自一人待在大教堂里,任由兽性将自己吞噬的日子;他还想起了自己的眼泪,想起了数个小时以前同罗德利古的对话。

       女孩的刺杀行动以失败告终后,罗德利古公爵坚持要和他谈谈。公爵听起来很担心他,他便同意了。帝弥托利拿人们声音中流露出的情感越来越没辙了,野兽会这么多愁善感的吗?亡灵的声音也仅剩下了耳边的喃喃低语。他们喋喋不休,帝弥托利却已经听不真切了。

       罗德利古提起了他们。他说,保护帝弥托利是他们自己作出的选择,他们保护他是出于爱,而非义务;他说,我为现在的殿下,我们将来的陛下感到自豪。帝弥托利抗拒着这个话题,这让他一如既往地感到悔恨和羞愧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,罗德利古坚持要说下去。之前几次他都放弃了,这回,他不会再让王子从中抽身。

      “您的性命,并非他人的,而是属于您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在罗德利古的怀中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   他终于解脱了。从背负了九年的重担中解脱了。

       而现在,帝弥托利感到迷茫。他还是一头野兽的时候,一切都简单得多:战斗,并活下去。古隆达兹一战后,他本该毫不犹豫地冲向安巴尔,不惜一切代价砍下艾黛尔贾特的脑袋,但现在……他不能这样做。他不能让罗德利古失望,让他的朋友们失望。他不能让他的人民失望,让贝雷特失望。

       像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一般,贝雷特也出来了。他陪着王子一道淋起了雨。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的衣服很快便吸饱了雨水,但他似乎并不在意。他立于雨中,浑身湿透,脚下是一条铺砌精致的石板路。他好美,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美。对帝弥托利而言,这就像是他第一次看见贝雷特一样。他看上去超凡出尘,光彩照人,又捉摸不定;他就像是希望的化身,救赎的使者,他代表着美好未来的可能。他那双能洞察人心的双眼正望进自己的眼底,他的眼神充满力量,却十分温柔。帝弥托利不敢转身逃离贝雷特的目光,尽管他的眼泪又要呼之欲出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父亲大人,继母大人,古廉……他们都抛下我死去了。我很害怕,害怕你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。我完全无法想象再次失去你会是什么样子。是我害你被敌人袭击,但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。我必须压下体内与生俱来的兽性,找回我的人性,但我……我很迷茫。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凑近了些。现在,帝弥托利得一口气说下去才行,不然他怕是永远也不敢说出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,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。吃饭,训练,变得更加强大……这九年来,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。只有这样,他们才能安息。我还活着的理由,仅此而已……但现在……

       老师,我的所有疑问,似乎都能在你这里得到解答……所以,请告诉我吧……我究竟要为了谁……为了什么活着才好?”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的泪水夺眶而出。他是如此的空虚,如此的困惑,但贝雷特,他温柔而又耐心的老师就站在他眼前。他无声地向帝弥托利伸出手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已经够痛苦了,原谅自己就行了。帝弥托利,为了自己的信念活着吧。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,你永远都不会孤单的。你有罗德利古,吉尔伯特,杜笃,菲力克斯,希尔凡,英谷莉特,亚修,雅妮特,梅尔赛德司,芙莲,还有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信念……堕为杀人怪物的我……真的能被允许以那种方式活着吗?”

       王子凝视着朝他伸出的那只手。贝雷特正朝他笑着。那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笑容,却充满了爱与希望,让帝弥托利备受鼓舞。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?

   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它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的手……原来这么温暖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样很好,但还不够。它还不足以传达自己对老师深厚的感情。他得再次开口,用声音传递歉意,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。他得像一个人类一样对待贝雷特,而非野兽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握着贝雷特的手,他感觉自己有了勇气,有了力量。在它们消失之前,他得说出来,否则他会后悔一辈子的。他们还在打仗,王子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“贝雷特。”

       就连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如此的艰难。帝弥托利感觉他变回了五年前的自己,那个在感情上战战兢兢的蠢货。他又尝试了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“贝雷特,我还没有完全好起来,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。因为我的缘故,大家吃了很多苦头,我要向你们道歉。我需要重新拾起身为王,还有身为人的责任。我知道,我还需要时间。我不值得你等待,但我对你的感谢永远都说不完。我想感谢你对我的耐心,感谢你对我的照顾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还有你对我的爱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想加上这句话,但他说不出口。他希望贝雷特是爱他的,但他没有把握。他不敢提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的。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,帝国的暴行必须被终结。一旦我们迎来和平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未来会这么美好吗?大家都能活下来吗?战争真的会因此结束吗?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希望如此。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着一个光明的未来。他想要相信,这个梦幻般的愿景将会实现。他会为此活下去,战斗下去,用自己的一生去赎罪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爱你,贝雷特。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。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想用我的一生守护你。我会用正确的方式向你求爱,送你鲜花,宝石,还有土地……无论你想要什么,我都会献给你!你愿意……你愿意再等我一会儿吗?”

       贝雷特笑了起来。他的笑容璀璨无比,胜过天上所有的灿烂星辰。他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帝弥托利的脸,用拇指沿着一滴泪水落下的痕迹摩挲着他的面颊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惊讶地发现,他亲爱的老师脸上也有一滴眼泪,正混杂在雨水之中自眼角流下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想要鲜花,宝石或是土地,我想要的只有你。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。你送给我的食物,你在我身边奋战的身影,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夜晚,那些谁都不曾开口的安宁时刻,还有每一次关心彼此的触碰,我都看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就在你身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从贝雷特的声音中听出了信任,关心,还有。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他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我会等着你的。我保证。”贝雷特许下了誓言。

       帝弥托利将他美丽的,无私的,完美的挚爱拥入了怀中。

       喜悦之情在二人的心中荡漾着。下一秒,他们轻快地笑了起来。帝弥托利像个热恋中的傻瓜一样抱着贝雷特转起了圈。

       在他们身后,雨停了。

 

第九步:有爱就要说出来 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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